尋 

 這一生從未與父親同屋簷住上過一日,

親見也僅兩回。

 

 而不再見到父親,大概也已兩百又零

三個月了。經過了十六次烏魚群的

來回後,似乎,再能見上一面的希望

又更加渺茫了。

 

 迷蒙中,彷彿是民國八十四年九月

的一個午夜,母親領著小女及我,

祖孫三代搭乘客機飛越太平洋,冀望

越過千里遙的棉花糖屑的阻隔後,

能見到聯繫三人血緣的關鍵我的父親。

 

 坐在上萬呎的高空中,深藍到

近黑的太平洋,就像我的心一般地Blue

想著將即見到暌違了十四年之久的父親,

黑暗中,不覺眼泛星河。而翻攪不已的

暗潮,時而陰暗,時而灰藍,好似那

一直以來的,謎樣的傳說般,時而

令人焦駭,又時而令人悵惘。

 

還記得,會聽話後,「父親」,始終

就是個傳說。偶爾聽舅媽、叔嬸們的

「閒聊」,好像出現過什麼「鬼」?

什麼「子」的……聽了一堆,我還是

無哩頭地莫宰羊。朋友問我:「你爸

咧?」不知道!「他是誰?叫什麼?」

還是不知道!「你有爸爸嗎?」

…大概,…有吧?「你是沒人要的

野孩子!」我無言以對。

 

 回去我問外婆:「為什麼我沒有

爸爸?」她總說有媽媽就夠了!

再問,就要我小孩子不要多問。

 一回,媽媽來看我,抱了一個

穿蕾絲花邊白色睡衣的洋娃娃

給我跟我說:「這是你爸爸給你的,

要好好地保存她。」我爸爸!我真的

有「爸爸」!我趕忙問:「他是誰?

他叫什麼名字?」「我真的有爸爸嗎?

他是誰?」

 

 媽媽霎時愣住了,未幾才恍然大悟,

她從沒跟我交待這個。停了一會兒,

復溫婉柔聲地微笑著說:「他叫 - みぞら! 

「みぞら!」我跟著覆誦,心想一定要

牢牢記住,以免下次再有人叫我

「野孩子」時無言以對。

 

 「野孩子!沒人要的野孩子!我們

大家不要跟她玩。」每當表 姐、表妹

跟我吵完架,總這樣告訴鄰居的孩子們。

於是我只能眼巴巴地佇在一旁,隨著

大伙兒的嘻笑、律動,跟著叫喊鼓舞,

或是嘆息抱憾,幻想著正與之同樂。

卻往往「咻-ㄨ,嗑!」的一聲,

我中彈了!接下來的「土」林

「石」雨,打醒了我的夢。

 

 「你怎麼不睡一會兒呢?」媽媽

小寐醒來見我還沒有闔眼問我。

 

 「我不睏!」我怎麼睡得著呢?

九千個雨夜裡,獨自面對著暗牆

呼喊了不知道幾萬次的「爸爸」,

就即將再現,我該說什麼呢?

講國語?講日語?叫「爸爸」還是

「みぞら樣」?「您好!我是您的

女兒曾美空?美空-

抑或……,他還記得我認得我嗎?

 

   送風口的冷氣使我不禁打了陣哆唆。

 

  十六年前寒冷的十月,凜冽的

街頭中,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奉命站在巷口

等待,等待一位名叫みぞら樣的仕紳。

而她除了知道那是個叫みぞら樣的男人外,

身高、面容,全無所悉。接下來的情節,

只是反覆地,一有人下計程車,她就

快步上前:「請問您是みぞら樣嗎?」

第一個搖頭離去,第二個不理會,

第三個……不記得總共試了幾次?

總之全都不對。垂下了頭,垂下了淚,

小嘴不知不覺地也嘟了起來,

開始微微地啜泣。

 

「咻-唔!喀啊! 」一輛計程車

停了,走了。她微微擦拭了一下

臉頰,緩緩抬頭……

 

「小親,媽媽呢?」

 

「她到那邊買清酒去了。」

 

「好!我們去找她。」拉起她的小手

他們就朝左邊街上走去。

 

她有點忐忑,卻又異常興奮:

「是他嗎?」……「是他吧!」

緊張得連一個字都蹦不出來,

耳朵嗡嗡作響,要命的心跳聲

此時也來插上一腳:『噗通!噗通!』

 

 『噗通!噗通!』等我們到達

成田機場的時候,已是天大亮了!

電扶梯上上下下,我的心也上上下下。

這兒,是我的祖國?

 

     不,我不是日本鬼子。

 

 自從父親是日本人這件事

傳開後,學弟、妹們見我站在

大獎台上儀態大方,無論糾察

或是指揮都井井有條,再加以

師長們的錯愛,倒也無損。反倒

同班少數幾個同學,總在老師看不見

、聽不到時口手相指:「日本鬼子」

、「狗娘養的」……等等種種的謾罵

與侮辱,往往緊隨在口角或是歷史課後

接踵而至。

 

 可以說,只要上到中國近代史,

或牽涉到倭奴國的課,我的頭

就抬不起來。我真的不曉得該

如何劃分?是左邊該恨右邊的自己?

還是右邊該搥左邊的自己?我以當

「大中國」為榮,可又無法否認

流有「小日本」血的事實。

這樣的事實所加諸的痛苦與

磨難,從來沒有淡過。直到現在,

我還是對近代史卻之不恭。

 

 因為我無法停止流淚、不淌血。

歷史的血證無法抹滅!

 

 民國六十八年,我首度在台北

農安街口「奇」遇父親,乃至

第二次,民國七十年雙十國慶期間,

得以再次面見尊容,全賴

蔣故總統  經國先生邀約這位所謂的

「日本友人」前來參加光輝的

十月慶典,我們才得以骨肉相逢。

 

 記得高三那年最後的一堂軍訓課,

大考前那種令人欲振乏力的悶,

使得大夥兒意氣消沈,連蚊子都像極了

沒油兼折翼的老母雞,『啪!』

 

「曾美空!念下一段!」

 

「吭-嗯? 「喔!」 我趕緊

向隔壁的死黨-阿璧打SOS

「喂!那裡呀?」

 

「不用問啦!Page179的第二段開始。

趕快念!」身為私人特別輔導長的

呂教官怎麼啦?好像真的針對我唷!

 

識時務者為俊傑:「國父歷經十次

革命,終在辛亥革命起義成功,

除了……更是由於得到日本友人-美空良政

,美空純三郎,等日本友人的協助-……

我再也唸不下去了,一個爆走音,

嚇醒了部份同學,更震垮了我私築了

十八年之久的堤防,不一會兒,洪水淹濕了

我的課本,震天的哭聲,掩蓋了

全班五十四張嘴的咭喳聲。

 

 知己阿璧飛快地進入狀況,不住地

輕拍著我的背安慰我,要我堅強一點。

 

 大約有五分鐘之久吧!教官竟也沒有

嚇阻我的嚎啕大哭,待我回復些微的

理智抬頭,並且虛弱地搖頭表示無法再

繼續下去時,她溫柔而堅定地告訴我:

「你一定要唸完它,這是你的使命,

撐下去!不可以半途而廢!堅強一點!

不要怕!」

 

「堅強一點!不要怕!」我鼓舞著自己。

心想,待會兒爸爸應該還是可以

認出我吧?!因為他說過,我長得

跟奶奶很像,簡直一模一樣

所以當年他才能一下車就認出了我。

 

 可是我們祖孫三人在地鐵等了

一個多小時,都沒等到他。媽媽說

他可能已經到王子大飯店去等了。

所以我們又趕搭新幹線到池袋。

 

 抵達池袋的王子大飯店之後,

還是不見他的蹤影。「爸爸,

您在哪兒呢?」

 

 「爸爸,您在哪兒呢?」我們在

日本停留了四天,期間電話不停地

詢問,可就是沒人接聽;請警察

代查生訊,反被誤認是為了爭討

遺產才迢迢千里地來此尋訪。

媽媽忍了,卻一天天的消沈。……

 

 累了!大家都累了!媽媽灰心

失望之餘,將從台北迪化街買來的,

爸爸的最愛,二十片烏魚子全部

送給遠嫁到日本的陳阿姨,以感謝

她這幾天以來的協助尋問。然後,

我們就回台灣了。

 

回程中,媽媽不斷地重複:

「他可能還沒收到信吧!所以

不知道我們要來,才會聯絡不上。」

 

 原來臨行前一個禮拜,媽媽才

寫信告知みぞら樣我們要去看他。

 

   雖然這一次沒見著,但只要

他一收到信,然後回信過來,我們

就可以再見到面了!我們這樣相信著,

也寧願就這樣地相信著。

他已經七十四了。

 

 回國約莫半個月光景,信

被退回了……

 

 母親沈默,我亦不敢言語,

不敢問。

 

 只是不停地說服自己:「沒關係!

有機會的!總有機會的!」

 

PS①我打錯了!但,真的不是故意的,

   對不起!許教官,可愛又可敬的

   教官,大名是

        許呂蘭!感謝 

   您讓學生終於有個平反的機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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